路西平小说《出诊》

来源: 西安商情网 发布时间: 2020-01-21 22:49: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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核心提示: 一道斜阳落在白色的桌面上,就像一匹橘红色的瀑布。支书张大妈起身走进瀑布里,敲敲桌面,说,暖生,记住,六点整准时过来,不要让人家姑娘等你!


◎文/路西平


(一)

  一道斜阳落在白色的桌面上,就像一匹橘红色的瀑布。支书张大妈起身走进瀑布里,敲敲桌面,说,暖生,记住,六点整准时过来,不要让人家姑娘等你!

  暖生痛快地答应着,呵呵的笑了。

  张大妈掀开门帘,走了。秋风像绸缎一样闪闪发光,前呼后拥。

  刚刚三点,暖生打开电脑,把当天的处方过目了一遍,然后拨通患者电话,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。是怎样一位姑娘呢?暖生运用自己的语文水平和生活阅历拆解着张大妈的描述语,拼接着姑娘的形象。太专注了,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。

  原来是一位患者的电话。好像是颈椎病犯了,突然天旋地转,呕吐不止,让他立即过去。

  暖生不敢耽搁,大概问了问症状,做了简单的判断,准备了几样针对性的药,骑上摩托上路了。

  过了霜降,天明净得像一面镜子。太阳把娇贵的暖流倾泻到大地上。暖生的摩托红光闪闪,饱满兴奋的车声被拉得又细又长,快速甩在了身后。

  在进城的十字路口,车辆像甲壳虫一样拱在一起,喇叭声愤怒浮躁,嘈杂鼎沸。行人单车见缝插针,越挤越实。红绿灯停电了,交警还没赶到,四面八方的车辆挤成了一锅粥。

  暖生等了一会儿,看不到一点各让一步就可畅通的迹象,赶紧寻找另一条进城道路。

  终于来到患者家,却被劈头盖脸的斥责了一通,就像一挺火力超强的重机枪扫过来,暖生连头都抬不起来。

  这是一位年轻漂亮长发的女患者,她趴在床上,脸上痛苦而愤怒,她用手指着暖生,喝道:

  你迟到了半小时,知道吗?如果我是一位危重病人,这半小时意味着什么,知道吗?意味着一个人可能就失去生命了!意味着你就是杀人犯!你的责任心哪里去了?你的诚信哪里去了?你的职业道德哪里去了?你就不配当医生!滚,你马上在我面前消失!

  长发女孩嘴像刀子,她勉强爬起来,还没坐稳,一头栽了下去。

  暖生伸出手臂,挡在了女孩的额头和床头柜之间。

  他慢慢扶她躺下,打开药箱,立即投入到了诊治当中。

  女孩疲惫的闭上眼睛,痛苦地呻吟了一声。

  检查完毕,看了体温计,暖生立即拿出针灸包。

  半小时过后,暖生轻轻褪下三枚银针,放进针包里。

  长发女孩睁开眼,看了一会天花板,低声咳嗽了一下,慢慢坐了起来。暖生伸手去扶,长发女孩一把推开了他。

  感觉好一点没有?暖生小心翼翼的问。

  长发女孩从窗外收回视线,明亮的眼珠子扫视了一遍房间,说,给我倒杯水。

  长发女孩强大的气场把暖生镇住了。他犹豫了一下,赶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。

  长发女孩抿了一小口。

  你叫暖生?

  暖生点点头。

  你是草草先生的关门弟子?

  不敢,只是,只是得到过爷爷的一点指点。一点点。那时候还小。暖生的回答犹犹豫豫,像是一条害怕拉直的蚯蚓。

  暖生是个苦命的孩子。八岁那年,一场狂风暴雨,把窑背冲垮了,巨大的土块像一面古老的城墙,轰然倒塌,吞噬了父母,老母猪凫着波澜壮阔的洪水,爬上了卡在石缝的门板,他骑在老母猪身上。村支书张大妈把他领回了家。可这巨大的不幸,使他突然失语,米水不进。张大妈和几个村干部四处求医,城里的大医院都推手不接,着急中,大家想起了沟前村的草草先生。村干部们用架子车拉着奄奄一息的暖生跑了十多里山路,才来到草草先生大门前。六月的天气,烈火一样的太阳,拼命向大地讨要前几天的那场大雨。腥涩的水分化作热腾腾的蒸汽,迅速从泥土里逃出来,世界闷热的像蒸笼,每个人都是笼屉里的肉包子。七十六岁的草草先生(村里人都叫他爷爷)在门前的烈日下,紧张急切的抢救着暖生。一枚枚银针闪闪发光,有的轻轻捻深,有的轻轻退浅。汗水在草草先生的脸上背上胳膊上激流奔突,川流不息。暖生得救了,张大妈同意了草草先生的请求,把暖生留下了。草草先生儿女都在省城,只有老两口留在村里,他离不开这一片行医看病六十年的土地。从此,暖生上学,爷爷看病,奶奶做饭。闲了,爷爷教暖生辩草识性,学习中医,也让他跑腿打杂,吆鸡关后门。暖生上初中后,奶奶病故了,爷爷不得不答应儿女,去了城里。暖生又回到了村支书张大妈家里,张大妈管他吃喝穿戴,完全当做自己的孩子,村里谁家做了好吃的,也把暖生叫过去。从初二住校以后,暖生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不留姓名的汇款,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暖生医专毕业,暖生多次询问张大妈这笔钱的来历,张大妈也不清楚,只是说,好心人不想让你知道,那你就好好读书吧。爷爷走的时候,并没有留下省城的地址,暖生曾经三次进城都无功而返。这是他至今想起来就不好受的事。

  你诊所开了多长时间了?长发女孩问。

  快一年了,暖生低声说。

  针灸是跟爷爷学的?

  不敢,我只是学了一点点皮毛。

  省医专毕业?咋不上医科大学?

  没考上,我学习中等偏上,不是很好。

  对了,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?长发女孩看他一眼,脸上有了一丝笑意。

  想说你就会说,不想说问也是白问。暖生嘴上这样说,心里也有这样的疑问。

  原来,这女孩名叫肖莹莹,原是省城一家医院的青年大夫。通过公开招聘,激烈角逐,明天就来涝浴镇卫生院当院长,暖生的诊所就在涝峪镇地盘,涝峪镇卫生院就是他的直接上级。


(二)

  张大妈介绍的姑娘是下庄村老会计麻子条的女儿,名叫香亚。香亚在县城一家美容店上班,描眉美甲化妆盘头是她的工作。香亚身材高挑,皮肤白皙,额头饱满光亮,喜欢笑。如果全套美容化妆,不次于那些明星,是上等的美人坯子。暖生当然也不丑,虽不是浓眉大眼,鼻梁高挺,但那特有的和谐的五官搭配在不黑不白不胖不瘦的脸上,却有一股子清秀之气,又不乏温和阳光淡定的气场。两个人似乎谈得很投机,彼此印象不错,交换了电话号码,加了微信,答应继续交往。

  过了一段时间,感觉火候到了,张大妈去征求麻子条的意见,麻子条表示同意,但是,麻子条开始转一个很大的弯。他说,张书记啊,我也是没办法,你看现在这彩礼行情时时见涨,我们村最近有一个姑娘出嫁,彩礼十万,待客酒席折了三万,其他零碎三万,还不说在县城买房买车。说到这里,他看一眼张大妈,张大妈点点头,示意他继续。麻子条就继续说,当然,现在这钱也不值钱,把一个娃娃从一尺五寸养活到二十几的大姑娘也的确不容易!就拿我家来说吧,大儿子结了婚,成了家,任务完成了,二儿子还是光棍,媳妇的事已经火烧眉毛了,不仅不好找,就这一大笔彩礼花销就把人撂倒了!没办法,我现在只能指望香亚了,说实话,我也不想落一分钱,只要碗能扣住瓢就对了!

  张大妈心里一哆嗦。暖生的媳妇就这样卡住了。香亚也不舍暖生,和老子麻子条闹腾了几次,最终还是不接暖生的电话了。

  诊所里越来越忙,特别是季节转换时候,流感就到处传染,一些陈病也趁机起身发作。有时候,暖生忙的连饭都吃不到口里,根本没时间想婚姻的事,到了晚上,为了杜绝这方面的烦恼,暖生就找出爷爷留下的几本手抄本医术仔细揣摩,爷爷字迹工整严谨,几乎没有一个带笔字。爷爷离开的时候他没在,周末放学回来,只在枕头边见到这几本书,他相信这一定是爷爷特意留给他的。

  不知不觉进入了冬天。从北面山谷里吹过来的冷风越来越凌厉,光秃秃的树枝僵硬的电线呜呜的大声嚎叫着。暖生关上窗子,穿上黄色的军用大衣,按照肖院长的电话指示,去了山口附近的沟口村。

  山路拐拐绕绕,上上下下,浓重的阴云在天上不断集结发展,风像看不见的大手,使劲地骚扰着暖生,一脸的坏像。它们一会拽住摩托车的尾巴,不让前行,一会又左推右掀,死缠烂打。冷风阴谋重重,冷风落井下石。

  暖生终于找到了患者余俊样的家。余俊样原来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奶奶,半身不遂卧在炕上两年了。奶奶一儿一女。儿子娶妻生子,孙子在县城上学,媳妇陪读,儿子跟着一个乡下小工队干活,有时候晚上回来,有时候一大早上工前回来,给老妈把蒸馍放到床边,烧一壶开水放在柜盖上,把原来喂羊食的塑料盆子放在床下,里边倒两铁锨干土,这样就算解决了老妈一天所有的吃喝拉撒睡。最近变了,两三天才回来一次,听说媳妇要离婚。媳妇给孩子一天做两顿饭,没事了逛街,逛得没意思了看手机,看着看着,就和微信圈里一个附近的人勾到一块了,于是就和男人闹离婚。奶奶给暖生说,女儿也没良心,在广东打了一年工,就把自己嫁到湖南去了,连续生了两个娃,有一天哭着给他哥打电话说,她的家在湖南的山里,死鬼男人说他家是搞货运的,原来他父母开着三轮把山里的木炭运到山外赚脚费,有一天有货有一天白板,惨死了!如今看清楚了,却走不脱!奶奶说,这没良心的我养活了她二十几年,人家都十万八万给彩礼,她倒好,没给我一分钱的回头子儿!生个闺女都不如养一头猪娃!唉、唉!然后又开始乱骂,骂为啥乡里的学校不上偏偏去县城念书?骂小伙子不要脸掏不起彩礼钱就骗媳妇,使手段!骂儿女不孝,放着家里老人不管,如此等等,不停的放炮。

  余俊样愤世嫉俗、鼻涕眼泪交加的宣泄着自己的倾诉欲,整天没人说话,她可能憋坏了。

  暖生一面听,一面做检查。翻身的时候,余俊样还忘不了夸张似的叫唤几声。

  暖生很吃惊,土炕像一块大冰,奶奶的身体就像放在冰块上的一个冷水袋子!

  两天没烧炕了,这狗东西没回来,不管我了,打算冻死我了!奶奶咬牙切齿的发着牢骚。

  预报说有强寒流,强寒流就到了!风使劲拍打着钉在窗上的塑料薄膜,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寒流锋利的像飞刀,茶杯的水开始结冰了。

  暖生做完检查,发现奶奶的身体不是多么紧急,提起房檐下的竹条子笼跑到后院去找柴禾。

  寒风在空荡荡的后院里像一匹脱缰的野马,照着土墙屋脚猛撞猛冲。掀起的尘土和残枝败叶一个大翻身鱼跃而起,又飘然落下。暖生撅着屁股,使劲撕扯着麦秸垛,把一把把白亮的麦秸纳到竹条笼里,冷风就像一群小老鼠使劲啃他的屁股。

  麦秸柔软,火光亲切。暖生烧好土炕,又去厨房烧水。灰白色的浓烟被彪悍的冷风掀进了屋子,余俊样拼命咳嗽,哇哇大叫,直喊气短喉咙痒。暖生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。他歉意的笑笑,把一粒棕色的甘草片放到奶奶嘴里,安慰说,马上好,马上好!你看炕有热气了!

  烧好开水,等炕热起来了,余俊样的身体四肢活泛了,暖生就打起了吊针。

  屋外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,雪光冲淡了乌云的阴暗。

  土炕,乡下人亲切地称之为土暖气,它浑身发热,不一会儿,满屋子就没有刺人的寒气了。趁着吊针的空儿,暖生又到厨房做饭。虽说自己饿了,奶奶一定也饿了,照她说的,应该好久没有吃一口热饭了。做什么饭呢?暖生因地制宜就地取材,做了两碗酸汤面。

  雪越下越大,天渐渐黑下来了。暖生想了许多办法还是走不了。山路不比平原,积雪超过十五公分厚了。暖生给张大妈打了电话。然后再纳了一大笼对付夜晚的麦秸。奶奶吃了两大碗面条,暖生偷偷给加了两片消化药。到了半夜,奶奶提前大便了,尽管用干土盖住了,暖生还是觉着味道大,他踩着厚厚的积雪,清理了便盆,但却找不到干土,一切都被大雪覆盖了。他只好把灶台里的柴灰掏了两锨。快明的时候,暖生又烧了一回炕,热腾腾的被窝,舒服的奶奶连说给一百块钱也不换,好多年都没有这么暖和这么馋人的天明觉了!她说,冷森明儿,冷森明儿,这时候最冷了,前几天每到这时候冻得我浑身打颤,就像有一百个小老鼠撕咬一样,难受的都不想活了!

  雪停了,风小了,暖生试了试,还是走不了。鸟雀们在雪地里起起落落,找吃寻喝,忙忙碌碌。中午,肖院长,也就是那个长发女孩开着一台越野车把暖生接了回去。临走,暖生把奶奶儿子的电话打通了,还把自己的军大衣盖在了单薄的被子上。


(三)

  回到诊所,暖生立即开始打扫门前的积雪,生火烧水。肖院长也拿起扫帚帮忙清理。

  那天的事对不起啊,肖院长抱歉的说。

  没事,你都说过对不起了,也是我的错,我不该迟到才是。暖生忙说。

  你有女朋友了吗?

  我,没有。暖生笑道,心里却觉得肖院长的语气扭扭捏捏,有些不自然。

  雪打扫完了,炉子上的水也开了,暖生给院长泡了一杯热茶。白色的蒸汽从茶杯里袅袅升起,茶叶的茉莉香味就像出水芙蓉,在满屋子的酒精味药草味里一枝独秀,沁人心脾。

  暖生端起茶杯,呷了一口。热气熏湿了鼻尖,钻进了鼻孔,有一种痒痒的舒服。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来到门前,在空地边跺了几下脚,抖去鞋帮上的积雪,又蹭了蹭鞋底,这才挑帘进来。

  肖院长看看手机,打声招呼,开车回医院去了。

  这孩子说话吐字模糊,啼哭到了高处就没有后音了。暖生掰开嘴巴看看,舌根下扎了两针,立即就有效果了。年轻母亲连连感激。暖生说,一天一次,再扎两回就可以了。

  正说着,香亚一把推开诊所的门,跳了进来。她花容失色,神情紧张的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。

  原来,是家里出现暴乱了。

  终于给二哥说了一房媳妇,彩礼八万八,得有一辆小车,在县城买一套上百平方的房子。老大媳妇听说给老二买房不干了,提出也必须给他们买一套,还立即打电话叫回了自己的男人。麻子条说,老二眼看三十了,问个媳妇不容易,买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,你俩结婚几年了,要不,把家里这一院子房给你们。老大媳妇半天不语,麻子条就说,家里这几亩地也白给你们种去如何?老大用怪怪的口味说,地?前几年咋不给我们地呢?现在没人种了给我们哩?成了累赘了给我们哩?好我的先人哩,你是不是把我两口子当弱智哩?老大媳妇一拉男人的衣角,说,那这样,家里这房和地都给老二吧,你给我们在县里买一套房就对了。一旁的老二不等老子开口,愤怒的说,我看你就是一个麻迷婆娘!你结婚四五年了,也没有和我们在一块过日子,凭啥给你买房哩?你是想住洋楼想疯了?老大站起来说,我俩和爸说事哩,你插啥话哩?老二向前走了几步,说,你搅和我的婚事我说还是轻的!他挽起袖子,晃一晃紧紧攥住的拳头。你来言,他去语,唇枪舌剑,不一会,老大两口子就和老二打到了一起。麻子条乱中脱架,也挨了一顿揍,坐在台阶直喊腰疼。老大媳妇吃了亏,哭喊着坚决离婚之类的话,回娘家去了。

  暖生进门的时候,老大满头鲜血,白色的毛巾都染成了红的,他拖着搂住后腰死活不松手的老娘,满院打转。老二一只耳朵被咬破了,像被鸟啄了还孤零零挂在树上的烂柿子,鲜血早已湿了半张脸,衣领肩膀也湿了一大片。胳膊腕子手背到处都被大嫂的牙齿咬烂了皮。麻子条额头起了鸡蛋大一个青疙瘩,右边脸被指甲挖了几道血印,火辣辣的疼,最要命的是腰子,不知道是混乱中扭伤了还是被拳头打得,疼得他直不起身,靠在墙角直哼哼。父子三个都不愿意上医院,这可忙坏了暖生。清理,消毒,敷药,包扎,挂针,针灸,一直忙到大半夜。

  人家没心思招待,暖生还惦记着诊所,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,就要走,虽说饥肠辘辘,但他习惯了。香亚跑出来硬把四个煮熟的鸡蛋塞到暖生手里,说,药费的事等好了一块算。暖生说,你要想开,谁家没有个烦心事,好好照顾父母,也管好自己,背起药箱就出了门。开业快一年了,所有的患者,暖生从来没有问过钱,有钱没钱,先看病。香亚一把拉住,回身抱来一件皮大氅,披在暖生身上,说,这是她爷爷原来从东北带回来的,别嫌弃,穿着吧。好像是老羊皮做的,几寸长的毛像雪白的波浪,柔软温暖,就是有点沉。暖生道了几声谢谢,拽拽衣角,一脚跨进茫茫的雪夜里。

  大地都是白的,道路不容易辨别。十多里雪路,暖生走了三个半小时,回到诊所,已是凌晨四点了,幸好炉子没灭,暖生拉开风门,添了几块炭,火苗呼呼叫着冒了出来。他烤了一个馍,泡了一桶方便面,吃的有滋有味,人饿急了,吃啥都是美味。

  再换了一次药,麻子条父子的伤基本无碍了。香亚过来送药费,算了账,磨磨蹭蹭却不急着走。诊所里暂时没有患者了,香亚努力了半天,吞吞吐吐的说,咱俩的事你打算咋办?暖生一愣,有些意外,想了想,说,我愿意,你能等我三年吗?香亚放下手机,说,十年我都等,可我二哥等不了啦!暖生没有说话,香亚突然抬起头,说,走,咱去省城吧,在省城开一间诊所,凭你手艺,用不了三年,就可以挣几十万哩!到时候咱拿着钱,抱着孩子回来,一河水都开了!香亚说着,两眼闪闪发光,一脸的激动。暖生坚决的摇摇头,说,不去,我哪儿都不去,我不能离开这里。香亚盯着暖生的眼睛看了好久,不解的问,为啥?暖生摇摇头,低声说,不为啥。

  香亚抹着眼泪走了。

  过了两天,香亚打电话让暖生再考虑考虑。

  暖生说,你要冷静,遇到啥事多想想,父母不容易,有些事不能任性,不能把父母大人架在火上去烤。

  过了几个月,香亚开着一辆名牌的越野车来到了暖生的诊所。她给了一包看上去很高档的喜糖,一张精致的结婚请柬,说,她要结婚了,丈夫是一个地产商,刚刚五十出头,很爱她,给她两个兄长一人送了一套大房子,地段好,楼层好,结构好,总之一切都好。


(四)

  诊所的患者越来越多,有时候门口那一片大院子都站满了人。不少人都是一二十里外赶来的,有些还是县城那边的。大家都说暖生针扎得好,脉号的准,确实有当年草草先生的遗风。肖院长几次派他去学习深造,都被患者挡住了。张大妈有空就来送饭,村子里谁家做了好吃的也亲自送过来。有些患者家属索性跑到涝峪镇的饭馆给暖生买好吃的。多亏暖生年轻,精力旺盛,忙一天并不觉得累。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几斤几两,这些患者都是因为爷爷的缘故,他是沾爷爷的大光了。

  肖院长和支书张大妈商量,准备把诊所搬到村委会那边去,那边地方大,条件好,完全可以收治住院病人。同时,再给暖生派一个护士做帮手。暖生每次去卫生院开会处理业务,肖院长都会把他留住,问工作问生活还问他的婚姻,叮嘱他婚姻的事要严肃,要找志同道合的,事业上能帮上忙的,暖生苦笑着说,娶个媳妇需要几十万,就他的情况来说,目前连想都是奢侈。肖院长微微一笑,说,真正的爱情是不能用物质金钱来交易的,城里就不兴这一套,你要跳出农村人那种婚姻观,眼界放宽一点,只要好好干事,城里姑娘照样会爱上你的,肖院长看一眼暖生,咯咯笑了。

  不光说,肖院长甚至把从城里带来的好东西和他一同分享。春暖花开,肖院长居然送给他一身名牌西服,说他诊所忙,顾不得买东西,也不会买东西,就做主了。暖生受宠若惊,极力推辞,肖院长坚决地放到他手里,说,这是对他工作的特殊奖励,必须收下。

  暖生很受鼓舞,每当忙完一天的活,关了诊所的门,便拿出那套西服这儿捏捏那儿看看,又穿到身上在房子里走上几圈。那晚,刚收了兴致,躺到床上,有人突然砸门,声音急促沉重。

  不管什么时候敲门,暖生都不惊奇,他已经习惯了。暖生答应着,翻身穿衣。打门声继续暴躁的响着,根本不停,直到他开了门。

  四五个陌生大汉一起涌进诊所,其中一个看看他,说,你是暖生?走!

  暖生看看这几个面色凝重冰冷的大汉,心里咯噔一下,他问,去哪儿?病人咋啦?

  另一个声音沙哑的说,废啥话,快走!

  暖生心头升起一种不祥之感,他放慢了速度,脑子飞速旋转着,想着对策。

  一个胖子不耐烦了,使劲一摔烟头,抓住他的手就往外拉。

  车子在漆黑的夜色里吼叫着,颠簸着,像汪洋中的小船,四面全是看不透的黑。

  暖生忐忑不安,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做过的事,见过的人,他弄不清到底把谁得罪了!或者自己做了什么亏了人的事。

  车子上了高速,发动机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,有谁开了一线窗,黑色的气流呼叫着立即就冲进车子里,从每一个人的肩膀脸颊头上刷过,像鞭子一样有力。
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车子慢了,减速了,进收费站了。

  前边是一片巨大的灯山灯海。

  暖生偷偷看着窗外,过了几条街道,他才认出来这是省城。

  已经是凌晨两点了,小区里沉静无声,一幢幢高楼默默地杵在夜空里。橘黄色的路灯在车窗前划过,黑色的车影不断变换,像恶作剧里的怪兽。

  车停住了。暖生犹豫的站住,问,你们到底要干啥?胖子低声说,别说话,快走!

  几个人踩着自己或者别人的身影进了高楼。

  暖生被人带进了一栋单元房里。

  穿过客厅,来到一间朝南的大房子里。窗下有一张床,床上罩着不透明的蚊帐。

  屋子里灯光明亮温和,人们都站着,偶尔私语几句。暖生偷偷看看,不仅房子里站满了人,客厅里也站满了人,他莫名其妙,惴惴不安。这种沉静可怕的有点深不可测。

  但转念又一想,觉得自己这些年并没有做错什么,清清白白,心里立即就坦然了。

  那个胖子轻步来到床边,把头伸进蚊帐里低语了几句,托出一只白皙的手臂。

  过来,他看一眼暖生,低声说。

  有人把一张小方凳拉过来。

  暖生大方的走过去。

  号脉,胖子拍拍他的肩膀,说。

  暖生透了一口气,坐下来,习惯性的搓搓手掌,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那只白皙手臂的手腕处。

  屋子里宁静极了,甚至听得到旁边人的呼吸声。

  这人啥情况?暖生问。

  问啥,你只管号脉!声音从身后传来,他没有回头,不知道是哪一位说的。

  暖生也不多想,神情专注地感觉着那只手臂里血脉的跳动。

  过了不到二分钟,他皱了皱眉头,低声说,请把左手伸出来。

  胖子赶忙过来,小心翼翼的把这只手送回去,把另一只手臂托出来。

  暖生看着断了两根手指的左手臂,心里咯噔一下,漆黑无边的意识里像打过了一道惊雷。

  快号脉!胖子低声督促他。

  暖生一怔,忙揉揉眼睛。

  暖生很快恢复了神智,他号了二分钟,慢慢站起来,痛苦的摇摇头,说,快准备后事吧,病人没时间了!

  胖子问,还有啥办法吗?

  没有,暖生摇摇头。

  你肯定?胖子问。

  是,暖生点点头。

  说说你号脉的感觉,胖子看着暖生的脸,说。

  暖生叹口气,如实说出了病人脉象的表现和自己的判断。

  依你看病人还有多长时间?有人问,是一个女人的声音。

  快准备,已经没时间了!暖生着急地说。

  暖生!蚊帐里传出一声使出全力的呼叫。接着,蚊帐拉开了。

  暖生一下子跪到床前,哭道,爷爷!

  他抓紧了爷爷的手。

  好!好!你会号脉了,会号脉了!我放心了,放心了!

  爷爷!爷爷!爷爷!

  暖生把断了两根手指的左手紧紧放在胸前,他永远不会忘记,爷爷说,年轻时出门看病,在山道上被十几只野狼跟踪,为了摆脱它们,他从一座山崖跳了下去,两根手指从此残废了。

  暖生呜呜的哭了起来,满屋子的人也跟着哭了起来。一只光滑的绵绵的纤手攥住了他的手。

  他抬起头,原来是肖院长,那个长发女孩。

  哦,他想起来了,爷爷也姓肖。



  路西平,陕西作协会员,出版有长篇小说《村路》,在《青年文学》《延河》《大益文学》《文学陕军》等发表中短篇小说《绝情谷》《粉红色的雨水》《童年成长史》等。现为陕西某报社副主编,该报官方网站运营总监。

责任编辑: xasqb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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